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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丨周澍
编辑丨柳逸
【编者按】
2024年开春,福州市长乐区多地的游神活动,邀请全国网民一起参与了一场与诸神的游戏。在“万物皆灵,唯灵是信”的闽台民间信仰中,有遗德在民者皆为神明,沿袭了400年的游神仪式,不仅表征着对恐惧、不祥的驱逐,更是一场与神仙聚众闹戏的狂欢。作为一名外来者,本文作者周澍闯入了这场奇观般的仪式,他逐渐明白仪式的筹备与进行是如何将两代人重新聚合在一起的,也在这场逐渐爆红的民俗活动中看见流量、野心、利益与信仰的纠缠,看见两代村民的信念冲突。
在一年一度的仪式背后,还有更多细碎绵延的日常信仰。“镇上有个留守儿童,父母都不在身边,每年过生日,他都去堂口,分一块蛋糕给神明。”透过游客视野,我们在被详尽描绘的场面中,依旧感受到诸多旁人无法参透的、属于神明之乡的日常,看见许多“家人、土地和神明”间复杂的联结与拉扯。
福州市长乐区岱灵村,村民正在为游神做准备。(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摄)
9点不到,静喃刚醒,他的父母已从镇上回来了,他们买完菜,在厨房里忙碌,准备供品。这是正月初八的福州长乐岱灵村,村民们忙里忙外,为即将开始的游神做准备。供品要在迎神前摆在祠堂的供桌上,静喃家准备了鱼虾、猪脚、一只鸡、一些水果和干货。鱼要炸一下,刚杀的鸡则保留了鸡冠和尾羽,这样被认为有好彩头,有头有尾。福州市长乐区,堂口的神龛摆满供品。(村民 林俊斌 摄)静喃帮父母摆完供品,便在村口等她邀约的朋友前来。整个正月,长乐地区每天都有游神,它通常由村子自己组织,沿着既定的路线巡游。这几年,静喃总会邀请一些朋友参加正月初八乡里的家宴,并观看游神。她那群来自天南海北的朋友,听说既能看游神,又能上桌体验乡宴,纷纷与她敲定行程。林许专程从上海跑来体验当地的民俗盛会。她觉得,大都市的生活方式不是唯一可能,她想要寻找一种不同的社区链接。去之前的晚上,她在静喃给她朋友拉的游神群里收到消息:“乡宴11点半准时开始,我妈特地关照,不要迟到。”事后看,“吃饭不要迟到”成了整个游神活动里给游客的唯一要求。11点不到,林许一进祠堂,就知道自己来对了。数百平的厅堂中间排着五六排漆红发亮的方桌,人们进进出出,在上面添置供品。几十尊神将塔骨环绕在祠堂周围,等待激活,它们身着天机云锦,面容威风,气势凌人。偶尔有人给他们理理袖子,擦擦胸前的红花锦缎。两三个穿围兜的女人竖起圆台面,滚进祠堂,宰杀的猪和羊则被固定在圆桌上,嘴里插着柚子叶。每张供桌上都有一把菜刀,上面洒上一撮盐。乡亲告诉林许,这是个谐音梗,在福州话里,“刀盐”的读音和“多钱”相近,寓意生财。福州市长乐区岱灵村,村民在擦拭神将。(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摄)
林许贪婪地开始拍照,拍视频,拍神将,拍供品,拍挺着迷你神像的孩子。有一瞬间,透过镜头,她与一位正在打理供品的老人四目相对,看到对方看了自己,林许收敛了一分猎奇心,回以微笑。11点刚过,祠堂外头鼓声隆隆,鼓板队身着统一制服,衣服背后印有一条像是中华小当家里特级厨师图案的龙纹。队伍里混着几个15后,说“混”不恰当,15后是击鼓敲锣最卖力的,成年人只是手里做做标准动作,少年们却从脚掌到大腿都会随着每次敲击有节奏地发力,情绪高亢。待鼓声毕,林许凑近看了看鼓皮,是猪生皮做的,上面的毛还挺扎手,一划擦隐隐作痛。福州市长乐区岱灵村,扮演游神队伍里衙门差役的“10后”男孩们。(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摄)
福州市长乐区岱灵村,一位“10后”男孩走在游神鼓板队前头敲锣。(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摄)岱灵村以“叶”为大姓,叶氏祠堂这两年挪了新地方,新祠堂上装有电子屏,上面滚动播放着一串文字“廿一都龙波境游神”,门口板上写着为这场游神活动捐赠的人的姓名和捐款数目。静喃家的乡宴摆在了旧祠堂,在她的亲戚朋友们陆续入座后准时开席。今年,她的母亲叶女士做东,请静喃朋友们吃宴。静喃说,光自己的朋友就有四桌人马。“我请了那么多朋友,我妈估计要破产咯。”乡宴是外面的厨师团队做的,几个中年妇女忙里忙外,上菜十分迅速。青红酒蒸鸡、生腌皮皮虾、长乐鱼丸汤,花螺鱿鱼生猛,鳗鱼脆弹鲜嫩。一筷子刚下肚,一道新菜就上桌,很快就摆得扑扑满,到了需要不断光盘来迎接新菜的地步。福州市长乐区岱灵村乡宴。(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摄)
福州市长乐区岱灵村乡宴,一位男子正在祈福。(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摄)席间,静喃的长辈们不时给前来吃席的宾客们敬酒,脸上带着陌生长辈般的腼腆,林许每次起身,都感到一股作为客人被招待的温馨。静喃对她讲,听说前两天,在附近的华源刘,有个做直播游神的网友,还被当地人邀请去吃乡宴。“村里人真的很喜欢热闹,喜欢外地人来。”静喃的话打消了林许预先准备给红包的念头。乡宴结束,快到两点的时候,岱灵村的游神队伍整装待发,神将少年(注1)们钻进塔骨,赋予了神将生命。一队人浩浩荡荡,从祠堂出发,向着当地神明所在的冯法院进发。持竹鞭的保长开道打头,他面相凶恶,步伐暴躁,闪转腾挪。林许跑到整个队伍最前面准备拍张照片,被迎面而来的保长甩了一鞭,便笑嘻嘻地乖乖退到一旁。听当地人讲,被保长抽一鞭子可以抽掉身上的霉运。福州市长乐区岱灵村,进行中的游神队伍。(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摄)保长后面跟着若干尊英武仙气的神将,迈着官步,手部有规律地摆动着,他们左脚画一个内半圆,右脚画一个内半圆,身体左一歪右一斜,庞大的身躯和底下露出的鞋腿让人觉得像一只鹿腿大象,笨重又敏捷。再后面,是美声管乐队,保长打头的第二队神将,鼓板队,着黄蓝衣持棍叉的衙门差役,以及抬轿迎接神明的人。队伍途经家家户户,男女老幼都出来迎接,一路鞭炮震天,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一手拎着一串鞭炮,一手拿着一支点燃的香,连续作战,噼噼啪啪,震耳欲聋,花红满地。福州市长乐区岱灵村,进行中的游神队伍。(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摄)行至冯法院,队伍停了下来,鞭炮声息。村里的老人进院为神明洗身擦净,鼓板队在院前斗鼓,年轻人干劲十足,穿云裂石,鼓声和鞭炮看起来已将神明唤醒。岱灵村当地供奉着六位神明,分别是田都元帅、冯千金、齐天大圣、华光大帝、冯法院和石岩五灵公。将他们请上轿后,游神队伍略作休整,便绕回祠堂,途经村民家门口早已备好的供桌时,队伍都会略作停留,迎接村民的香火与祈福。一位老人合手参香,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缝,显得淡然又虔诚,她颤巍巍点上一支鞭炮,蹑手轻放,恭送着队伍离开。福州市长乐区岱灵村,进行中的游神队伍。(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摄)
福州市长乐区岱灵村,进行中的游神队伍。(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摄)走在队里,身边的年轻人时而会齐声大喊:“威武!”“好啊!”声势震天,一浪更比一浪高。人群里,几盏高照上写着风调雨顺、国泰民安。林许被这气氛所感染。到了游神的日子,人与人之间,人与社区之间链接感来得更甚,当地年轻人、社区和家族都会因为这件事走到一起。在他们年轻人心里,信神更像是一群人共同的心灵寄托。福州城门镇有个男孩子,因为父母长时间不在身边,算是一个留守儿童。平时,他经常会去堂口玩,堂口是一群信奉相同神明的年轻人成立的组织,摆放着他们供奉的神明和供品。过生日的时候,因为父母缺席,男孩就会跑去堂口里过,他会把蛋糕分给朋友,每次也都会特意切出一块蛋糕,分给神明。“这里的神明没什么架子,他好像既是陪伴这群年轻人成长的家人和朋友,又是他们敬畏尊重的神。”静喃曾对福建当地“神”的属性做出如是归纳。福州市长乐区岱灵村。一位小女孩正挺着小孩童。(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摄)
在一众神将塔骨里,林许最喜欢两尊,一尊黑脸财神,一尊兔脸神将。黑脸财神是林许前前后后拍神将时发现的,她瞧见有人在摸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,凑近一看,原来是个金元宝。别的热闹可以不凑,摸元宝这种事怎么能少了自己。于是她也凑近。黑脸财神但逢有人伸手,便把元宝递过去,让人摸上一把,过过心瘾,完事立马缩手,把元宝藏回袖口,像一个生怕被抢了玩具的小孩,大方又小气的样子惹人开心。兔脸神将则像是一只修成人形的兔子,威严里带着仙气,塑造精致,林许拍了几张照片,只觉得这尊神将的东家(注2)审美值得肯定。后来,她在刷微信的时候看到游神群里有人在问,有没有人拍了这尊白兔将军,他想要保存照片,因为白兔将军是他家的神将。林许将照片传给了他,随后得知,这位男生名叫阿弟。阿弟说,白兔将军是蟒天神王的部将,是他父亲小时候塑的,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了。除了白兔将军,阿弟家还有三尊神将塔骨——马夫、张沙元帅和南曹督察使,这三尊都是他与小伙伴们一起塑的。福州市长乐区,村民家中的神将,左一为白兔大神。(村民 林俊斌 摄)过去,神将破损了才会塑新的,但这几年村里陆续出了许多新的神将,一些年轻的东家称,神将托梦给他们,于是他们就出资去塑。阿弟讲,小时候一直看大人挺神,觉得好威风,好像看着看着,自己也会了。“等扛得动塔骨了,和大人一讲,自己就能去挺了。”岱灵村还有个“青年会”,阿弟就是其中的一员,每年游神时,大家会里一起捐钱出钱,请乐队,请鼓板队。办一场游神少则需要几十万,像厚福这种大规模的,估计要3000万。但无论如何,阿弟说,“为的就是让自己村的游神办得光彩”,这是福建年轻人对自己村子的集体荣誉感。“我们热爱这个。”阿弟讲,“因为岱灵村神将较少,我们几个朋友就想为村里多塑一些神将。”林许问阿弟:“怎样才能塑一尊神将?需要村里同意么?还是自己想塑就可以塑了?”阿弟讲,“塑神将都是个人选择,去主神庙里向神明问杯,神明同意了,就可以塑。”林许听明白了,大抵一代人有一代人心中的神明形象。怀揣着对新一代网红神将——“世子天团”的好奇,林许来到了此次福建游神之旅的第二站——长乐厚福。静喃对她说,厚福的这场游神不可错过,“规模有我家那场的20倍”。福州市长乐区,游神队伍经过。(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摄)十几架无人机在低空飞行,犹如暴雨将至时的蜻蜓。无人机底下人潮涌动。正月初十,福建长乐规模最大的厚福村游神如期而至。游神的前一天晚上,林许在一个游神微信群里认识了“排骨”,他在群里的昵称叫“神将少年”。昨天晚上,两人在微信上聊起厚福村的游神环节,排骨告诉林许:早上9点,游神队伍就会到英武庙,然后斗鼓,接英烈王起驾,接着就是漫长的游神,队伍会有几里长,沿途经过十几个村,整个活动要持续到凌晨。林许讲,明天有的你累了,快去睡吧。排骨回了一张图,上面八个闹钟连成一串,连成令上班族头皮发麻的样子——最早6:30,最晚7:30。但游神,排骨可不会讨厌,他和一些林许此行认识的神将少年都对她讲过,打孩提时起,一年到头,他们村里的这些年轻人最盼的就是游神。前往厚福的路上,福州本地的中年男司机也跟林许讲起,他不信神,但从小都会参加,“因为那是村子里大家共同参与的事情”。司机说自己胆子大,经常被安排做一些看起来可能比较恐怖的事:“有一次,他们还叫我把祭祀的动物挑上山,夜里的时候。”这种“英勇祭祀”行为倒也成了他被村里大伙记住的高光时刻。到了厚福见到了排骨,林许才知道他是个00后。排骨有挺神任务,挺神是个苦差事,不同的塔骨重量不同,少则四五十斤,少数“重磅”塔骨则重达百斤。他与几个小伙伴在一尊神将左右,隔一段路就会问问塔骨里的人累不累,要不就是里面的人发出动静,这时,他们就知道,该换人挺神了。于是,一人走到神将前扶着,待累了的神将少年从塔骨里钻出,另一个人钻进去,继续挺神前进。福州市长乐区,游神队伍中的年轻人。(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摄)为了完成这场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游神,每尊神将大约需要四五个人轮班挺神,才能完成。挺神少年人手紧缺成了棘手问题。“单靠自己村里的年轻人肯定不够,所以大家都会叫其他村的朋友们来帮忙”,本地青年告诉林许,“东家需要准备饭菜和烟酒,待到小伙伴所在的村子要游神时,自己也要去帮忙。”这让林许想起,自己似乎确实在哪见到过排骨,她试探着问排骨,“岱灵村的游神你也去了么?”排骨讲,“去了呀,帮我朋友,一边挺神,一边摄影”。林许惊喜,“你认不认识阿弟?”排骨说,“你怎么知道?”两人哈哈大笑。他笑着讲:“人情游神。”林许觉得饶有趣味,不同村的年轻人也因为游神联结到了一起,村与村之间,人与人之间,如此有来有往、互利互惠。
在林许眼里,厚福的这场游神就像是无数场小型游神的一次合辑,是队伍拉长十几倍,路程拉长十几倍,时间拉长好几倍的岱灵村游神。流程并无太大不同,但有一点不大一样。林许注意到,队伍里还有专门的后勤补给团。一辆车上放着几个大的保温桶,她凑近看,里面装着咸粥,那车后面,几个老爷子推着一车橘子。她有点口渴,问老爷子,“这橘子怎么卖?”老爷子说,“这个不卖的。”林许想了想,又问,“我有点口渴,可以给我两只橘子么?”老爷子直接递给她两只。福州市长乐区,厚福游神队伍中的补给站。(游客林许 摄)经过这几天,林许算是发觉了,在长乐,传统民俗还没被商业化。两天前的乡宴,她曾私底下问过静喃,“是不是可以开一条组团在福建村里体验‘游神+乡宴’的旅游产品?按人头收费,也能给村里人添一笔收入”。静喃讲,这不太合适,“我们会觉得,客人既然来村子做客,怎么好意思收钱呢?”林许不响,没往下问。就在刚才拿到橘子的时候,她又确认了这种感觉。这里,节日更像纯粹的招待,这里的人更看重待客之道,看重节日礼仪,而非一场交易。终于,在厚福的人潮人海中,林许看到了期盼的华光大世子。世子边围着许多拿手机拍照、拍视频的人。亲眼所见,她很兴奋,一连拍了几张照片,随手准备把照片发群里,却发现网络信号都被汹涌的人流挤瘫痪了。游神前一天晚上,网络上疯传的笑话里,一个女孩在游神上跋杯(一种问卜方式)问华光大世子,可不可以做自己的男朋友,女孩掷了几十次世子都不答应。这位华光大世子,林许总算是见到本尊了,活脱脱一个俊美少年,好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。关于神将面貌,林许之前也问过静喃:“岱灵有华光大世子吗?”静喃说:“没有,每个村的神将都不一样。世子们只在厚福能看到。”游客和本地村民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,打车异常艰难坎坷,车都开不进村。林许于是决定早点撤离。出厚福前,她打开手机,游神群里弹出几十条消息。静喃没去凑热闹,称自己在云观游神。“一个字都发不出去。”“主播都掉线了。”林许刷着手机,有一条引起了她的注意:网红cos赵世子,在游神队伍前受香火。游神群里,议论跟着网络发酵慢慢升温,在林许看来,这毫无疑问,游客的行为自然要建立在入乡随俗的尊重之上。讨论很快达成共识,但后来新的争议聚焦在了世子的形象上。静喃讲,游神里的“世子”形象是2022年才出现的,最先出了个张世子,长相俊美,这两年,各式各样的世子相继出现,塔骨形象也是时下流行的网红审美,肤白鹅蛋国漫脸。百度和谷歌上关于“游神、世子”关键词的搜索记录,最早出现在2023年3月。一些保守的村民调侃世子形象,称他是“托梦式造神”的产物。“某某主播往年都会讲游神的仪式流程,今年就专怼着世子的脸拍,拍给梦女们看。”静喃察觉到今年游神直播的套路也有变化。福州长乐区厚福村游神活动中,文状元、赵世子“神将”塔骨吸引游客(中新社记者 吕明 摄)作为一个外地人,林许近两年才知道“游神”这件事。她预先做了些功课,抖音是传播这项民俗的前沿阵地,福州的一些游神主播都已成为当地的网红。他们在这方面知识渊博,会与网友们解释游神里各个仪式环节的意义,普及神明和神将的故事。她也是通过此途径认识了齐天大圣、五灵公,还有妈祖、陈靖姑这两大女神。个别播主以前也曾是挺神少年,今年却变了路子,开始做起神将的生意:他们的直播全程聚焦于世子们的精致脸庞,赢得无数“梦女”的打赏,甚至自己也承接起了神将制作的生意。可以说,这几年,游神主播从原先的文化推广,变得更加商业化了。如此想来,2022年才横空出世的财神爷之子“赵世子”,还真是一位招财的神明,林许戏谑地想。静喃的朋友郑唐在朋友圈里情绪激动,发表了一连串“长文”,炮轰游神里的网红形象。郑唐是福州本地人,从小爱看游神。“世子是有这个说法的,但具体到个体,那也是人造的。依照说法,都会问杯询问是否可以塑。但你真的信么?你信,就有。”郑唐言辞犀利,“福州这里,塑神权限非常低。你可以宣称自家电视机是神,抬着电视机出门,只要别叫别人家给你家电视机上香即可。”“塑神权限”这事,两天前林许在岱灵也听当地一位村民讲过。“在这里,神都是普通人化成的,比如有个人,以前给村里人看病,不收钱,治好了很多人,那他死后就可以成为这个村子的神。”村民补充了一句:“我外婆就是村里的神。”“我身边爱看游神的人都不喜欢它以这样的方式‘出圈’,就像是意大利人不喜欢吃榴莲披萨,天津人不喜欢吃螺狮粉、煎饼果子一样。我觉得游神里的国漫脸就像霹雳布袋戏的偶人,没有神像的样子,有种生理性的厌烦。”郑唐认为,神将塔骨的塑形是流传下来的一门艺术,他继续道,“但我也没权利去砸场子,那是东家的自由。不过也可能,我这种老古董以后会被世子脸扫进历史的垃圾堆,哪天,游神全是网红脸了,我估计就不看了。”福州市长乐区,游神队伍经过。(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摄)两天前岱灵村游神结束后,一位游客兴致未尽,在群里问静喃:“今年没有神将蹦迪环节了?”静喃讲,今年取消了,因为村里老人不喜欢。厚福的游神,一天预计花费3000余万,这笔钱一半由村民出,每户500元,剩下的钱由“老人会”出。老人会是厚福村的老年人团体,相应的,厚福也有“青年会”。听闻,去年老人会不想游两场神——只游初十的英烈王,不游正月廿二的五福大帝。这引起了青年会那批信仰五福大帝的年轻人的不满,他们觉得老人会“欺负”他们,欺负他们的神。在游客的失落中,林许隐隐觉察到,两代村民在信仰神明的方式上也存在差异,对于新神将的出现,村子里不同的人态度也各不相同。或许因为自己是游客,林许接触游神,便是从世子这样的形象开始的。几天来,她感受到,在这里,游神就像是一次追星,既有一定的娱乐成分,但又有浓烈的信仰。而神将的面孔就像是从传统戏剧里走出来的。传统戏剧可以有端庄潇洒的形象,也可以有粉面小生。既然马夫和保长看起来长相凶狠,白兔大神威严有仙气,那为什么世子不能是俊美的呢?林许觉得闽粤地区的民俗之所以受人喜欢,是因为它是鲜活的,它并不是一个放在博物馆里被保护的非遗文化,不是已经退出生活、已经枯萎、与现实隔绝的东西,它依然在不断变化。既然这些神将少年所生活的时代变了,那他们对神像的审美发生变化,也是非常自然的。但林许也听闻,岱灵村的一些村民见厚福游神大火,心中跃跃欲试,欲在明年游神中效仿厚福。她又不禁开始担忧,游神是否会变成一场追逐流量的功利奇观。如果越来越多的人为了流量去造神,多少会让人有些担心吧。三天两场游神,一路鞭炮声此起彼伏,队里总会有好几个“炮王”。他们点上一串鞭炮,扔到行进路上、田间草丛,鞭炮就近在脚边炸开。排骨可不惯着,看到有人把鞭炮扔他脚下,他会一脚踢回。林许也不像刚来时那样害怕了,她发现,即使被炮屑波及,也只有被什么东西轻弹了一下的感觉,只要护住脸就行。热闹的鼓点与呼声让人肾上腺素飙升,硝烟和硫磺味在空气中弥漫,半分呛人,半分迷人。福州市长乐区游神活动,鞭炮硝烟中的神将。(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摄)注1:“神将少年”指的是挺着支撑神像的塔骨行走的年轻人,而塔骨是当地人在游神中使用的一种装置,用于承载神像的竹制头筒和骨架。游神的时候,人们会钻入竹骨架内,用肩膀扛着神像,扮演神明行走,这个行为称作“挺神”。塔骨轻则四五十斤,重可达七八十斤,所以,挺神的往往都是村里的年轻人。
注2:东家指出钱塑神将的人。